本帖最后由 杨轶北京 于 2018-12-8 15:43 编辑
外語人往往對文化的感知會敏感一些，我恰巧便是。我大學專業是俄語語言文學，便從俄羅斯文化開始了文化自覺。有一個現象很有趣，學非英語語種的外語人往往會對所學語言的目標國及目標國文化有一種天然的認同，比如世界杯期間，哪怕俄羅斯並非世界強隊，俄語人往往都會為俄羅斯球隊而加油。文以載道，這種親切的感情大約是因為語言語法而起，隨後因深入了解文化而產生認同。 我大三時第一次出國交換留學到俄羅斯，那時候自我感覺良好，會三門語言，看好萊塢電影，聽國內外音樂，打網球，有見識，有文化，和外國朋友聊起來似乎非常有共同話題。某一日，一個俄羅斯朋友問我，道家文化是你們中國的，不是韓國的是麼？我說沒錯，是我們國家的。他說那你給我講講道家文化可以麼，很感興趣。我瞬間傻眼，腦子裡盤算著“道家文化，老莊是不是就是道家文化，什麼是道家文化的核心來著，高考好像考過，清淨無為吧，怎麼翻譯啊，就翻譯成《啥也不做，靜靜待着》吧”。我就這樣勉強對付了俄羅斯人的好奇心，也掩蓋住自身的羞愧。 文化的碰撞震動了我，我對於漢字以及漢字背後的中華文化了解是如此貧乏，除了零星不成體系的歷史故事，我還會些什麼？我對俄羅斯文化的了解甚至都可能超過中華文化。我開始了我的文化惶恐和文化自卑，好在我不是孤立的，當我回到國內見到去德國交換留學的同學後，我釋然了。他告訴我，德國在世界各地開辦的歌德學院是有多麼成功，因為全世界的人都認同德國的哲學、音樂、工程、機械、醫學，他們需要德語這個工具去了解德國文化。當時我們不約而同對比了孔子學院，心瞬間涼透了，不過這也不是孔子學院自身的問題，問題在於漢語語言文化背景下，已經鮮有吸引其他民族的文化了。 幾年後，當我辭職考研結束，我開始了我的文化找尋之旅。我獨自騎行一萬里，從四川成都出發，經陝西、山西、河南、河北、北京、天津、山東、安徽、最後到達江蘇揚州，走過戰國七雄的故都遺址，也將這段遊記結書出版。51天的旅途，我走過戰國故都遺址、見過楚河漢界、在王翦廉頗墓前祭拜。但是這其中我印象最深的卻是安國的藥王廟。令我驚奇的是，藥王廟所供奉的藥王竟然不是我印象里的孫思邈、張仲景或者華佗，竟然是東漢名臣邳彤，是位東漢時期的中醫粉，讓我又一次深感自己的無知。在藥王廟里獨自遊覽時，不禁想起了當時社會上廢除中醫的呼聲，心中難過，隨後我在遊記中寫道：“這些主張廢除中醫的人，他們可曾見過那立志從醫的少年燈下苦讀的身影、可曾感受那心憂病人，寒暑不避的大夫的心境？他們憑什麼說，要廢除傳承久遠這一切。” 騎行結束後，我開始了研究生生活，也更系統學習傳統文化。我老老實實將王力四卷本《古代漢語》從頭至尾抄寫了兩遍，這個笨功夫費時不少，但是此後，我得以熟練運用和書寫繁體字，并具備了基本識文斷字的能力，繼而我又抄寫了《莊子內七篇》。抄寫的過程讓我對繁體字的精確構造嘆為觀止，比如“穀”和“谷”、“幾”和“几”、“雲”和“云”，其實也都是繁體字，不需上下文即可精確表達出字意，文以載道，我終於對中華文化入門了，對漢字的興趣也與日俱增，接觸到了徐老師的《字裡藏醫》，繼而開始收聽《重新發現中醫太美》，隨後自2015年立春起，跟隨徐老師的厚朴網絡學堂學習中醫文化。 厚朴網絡學堂每日發布課程，徐老師每日錄一條60秒音頻，我無一日錯過，兩年的網絡課堂，我把學習的課程細分為17類，分別是《總論》《字課》《文課》《星課》《曆課》《理課》《史課》《醫課》《藥課》《飲食》《睡夢》《雜論》《內經》《問答》《時珍》《藥食》《健康營》《樂賞》。每一門課程都為我打開一扇傳統文化的大門，我從字課中了解漢字對人體和疾病的精確描述、我從古文中學習先賢在文化道路上的艱難求索、我從醫課中探知醫家和病家在面對疾病時的互動配合。 有了傳統曆學知識，我開始按照節氣生活，當我不執著於5天工作日和2天休息日，而關注節氣變換之後，我看待生活眼光完全不同了。每隔五天就是一候，每一候都有物候變換的古文描述，我在物候變換中觀春華秋實的交替，心中越發減少同別人的攀比，更增加一分對生命的理解。在我工作的塔吉克斯坦，每年3月21日前後會盛大慶祝那烏魯茲節，這一天是中亞地區的新年，對應到我們的節氣就是春分，了解了自身的曆法，就會對其他民族的節日生出理解和認同。 學習文課後，我認真完成每週醫古文作業，繼而對中醫古文獻產生濃厚興趣，我開始抄寫《素問》和《靈樞》，并花了三年時間完成第一遍抄寫。抄過這些初始陌生而逐漸熟悉的文字，結束落筆的那一刻，我想起了電影《大明劫》中吳又可的那句話，“王朝更替，而醫道永存”，心中感動漫溢。 我曾經粗淺地認為文化自信來源於發達的經濟水平，因為古代的唐朝，當代的美、德、日，莫不如此，然而塔吉克斯坦改變了我的觀念。研究生畢業後我進入了某大型央企，被派到中亞地區的塔吉克斯坦常駐，得以接觸到不同於俄羅斯和中國的另一種文化。塔吉克斯坦在文化上特別推崇兩人，一位名叫魯達基，是一位大詩人，其在文化上的地位略似俄羅斯的普希金，重要城市幾乎都有他的雕像。另外一位是伊本·西那，中世紀阿拉伯醫學的集大成者，他編寫了中世纪阿拉伯医学百科全书式的著作—《醫典》，這本著作深刻影響了歐洲中世紀醫學。在塔国首都杜尚別可以看到多座伊本·西那的雕像，醫學院也以伊本·西那命名。今時今日的塔吉克斯坦早已斷了阿拉伯醫學的傳承，但是這位阿拉伯大醫，在當代西醫佔主流的環境下依舊受到了塔吉克斯坦官方和人民的愛戴和推崇，對比傳承至今的中醫在國內遭受的質疑和爭論，很是感慨。 同塔吉克人接觸4年以來，我幾乎沒有見過他們自卑的時刻，貧窮是他們的客觀現狀，而樂觀則是他們的主觀感情，哪怕他們的文化並不豐富、更遑論先進，他們珍惜和尊重一切所擁有的文化，不攀比，不貶低，充滿樂觀，這是我第一次領略到文化自信的魅力。 厚朴的網絡課程，讓外語出身的我得以避開那些所謂“五千年悠久燦爛文化”、“中國自古就是禮儀之邦”之類的口號式知識，開始系統了解和自身相關的每一處傳統文化，我開始明白自己是珍貴的，我的生命是最值得珍視的，沒有什麼犧牲是值得讚美的，我開始客觀看待我們文化中的精華和糟粕，我開始正視我從小接受教育中的那些文化洗腦或者自吹自擂，我也不再因為經濟水平而對文化產生自卑和惶恐。 於是，我有了自信，克服了恐慌和自卑的自信。我不再去努力證明文化的高級、悠久、智慧，我不再去對比文化的高下優劣，我跟隨節氣生活，我抄寫揣摩先賢之文，我努力去完成與別人無關的我的生命之旅，去達到內經中說到的“高下不相慕”的境界。 於是，我也找到了人生的意義，為往聖繼絕學，但念無常，慎勿放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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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8 15:40:32
